在诗词界流传着一种说法，叫“一词压两宋，孤篇盖全唐”。
这“一词”指的是岳飞的《满江红》，而“孤篇”，整个唐代最好的作品，没有颁给李白、杜甫、王维其中的任何一个人，而是颁给了一生当中只有两首作品传世，若不是清朝人收集《全唐诗》，在此之前几乎查无此人的张若虚，和他的那首《春江花月夜》。
“孤篇盖全唐”这五个字的份量有多重？
有人统计过，一部《全唐诗》收录了大概有四万八千九百多首诗，涉及的诗人多达2200位。整个唐朝诗流传数量最多的人是白居易，有3千多首，其次是诗圣杜甫、诗仙李白，都有近千首。
而张若虚何许人也呢？名气远远不及，在《旧唐书》里他仅仅是以“扬州张若虚”的身份，“蹭”了贺知章的光才得以在史册留上一笔。《春江花月夜》更是寂寂无名了上千年的时间，直到明朝的诗学家胡应麟无意之间发现了它，才重见天日。
后来，清朝人王闿运评价它“孤篇横绝，竟为大家”，传着传着，就衍生出了“孤篇盖全唐”这个说法。而闻一多先生说，在《春江花月夜》面前，“一切的赞叹几乎都是亵渎”，它是“诗中的诗，顶峰上的顶峰”。
到底有多美才配得上如此盛赞？在大唐的诗词江湖之中，这样的评价又是否过誉了？
带着这个问题，我们一起走进1300年前，张若虚生命中的那个良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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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考考大家，“春江花月夜”，这句话你是怎么断句的？
答案是：春、江、花、月、夜。
乍一看是在写江上的月亮，而随着渐入佳境，你会看到生命里同样的夜色，同样的花朵和同样循环往复的春天。好的作品里它的意象一定是不孤立的，并且在文字之中，音乐、绘画、哲学、美学也同样闪烁着光芒。
“春江潮水连海平，海上明月共潮生。”
如果你有机会在三四月份去到江边或者海边，你会发现这个时候的潮水格外汹涌澎湃，因为上游的冰已经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了。此刻，在张若虚脚下呼啸而过的，是来自几千里外高原冰川的一次脉搏，浪涛声告诉他，“虽千山万水，吾亦往矣”。
春天代表破冰，代表乘风破浪的勇敢。冰川是来路，而大海是归途。
你看，张若虚用想象的眼睛串联起了一整条江河的生命宇宙，就是在这样的一片广阔之中，随着潮水的升起，他看到一轮明月：海上明月共潮生。
这是以人类的视角去看月亮，而你有没有想过，如果是以月亮的第一视角回看人间，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？
答案是“滟滟随波千万里，何处春江无月明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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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没有一个地方不被月光照亮，连纵横千万里而来的惊涛骇浪，一碰到月光就变得温柔、潋滟，这片月光属于大海，属于眼前的江水，当然也属于你我这样的生灵万物。
接下来，“春江花月夜”里的“花”出现了，“江流宛转绕芳甸，月照花林皆似霰。”
一个“芳”字，一个“霰”字在这里用得极妙。
为什么是“芳”，因为夜晚你大概率是看不清花的，只能顺着若有若无的芳香，察觉到江水就曲折地流淌在一片开满鲜花的土地边。
“霰”就是一粒一粒的雪子儿，很朦胧的样子。花朵本应是五彩缤纷的，但此刻月照花林，所有的花色就全都变成了朦胧的月色。
“空里流霜不觉飞，汀上白沙看不见。江天一色无纤尘，皎皎空中孤月轮。”
因为月光的关系，感觉不到空气中凝结的寒冷，看不见江心洲的遍地白沙，天地之间竟无一点杂尘。
这让我想到中国绘画艺术里的留白，也想到唐代惠能高僧的那句“本来无一物，何处惹尘埃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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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什么中国的哲学里会有“空即是有”或者“道生一”这样的概念？当一颗心足够纯粹和广阔，不会因为偶尔的流霜也好白沙也罢，使心蒙染灰尘，它便能包罗万象，生出万有。
允许万事万物穿过自己，这是月亮教给张若虚的，与世界相处的法则。
然后他又追问世界：“江畔何人初见月？江月何年初照人？”
在他的意识里月亮自古就有，那么谁是第一个看到月亮的人？月亮又是在哪一年第一次照向了人类？
这两个问题，包括很多很多的宇宙问题至今无解，但如果有人提出，你不会觉得他可笑。因为就像婴儿怀着对这个世界满满的好奇，没有功利、不卑不亢 ，像是在单纯地倾吐一个秘密，这一刻无比动人。有人说这是只有在一个时代的青春期才可以写出来的句子，初唐张若虚，适逢其时。
当下的张若虚没有问到答案，只能以一句“人生代代无穷已，江月年年望相似”来作结。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，生命一代又一代，月缺了又圆，圆了又缺。
但在这样看似机械的循环之中，总要有某个时刻热烈地存在过吧。
“不知江月待何人，但见长江送流水。”就是这个时刻，江月等到了“我”，“我”把它谱成了诗。如今的我们已经知道，这首诗早已超越了时间和空间，成为了宇宙浩瀚无垠的一部分。所以你看，渺小的人类也可以透过文学、透过美，完成生命的伟大和壮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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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句子，相对前面来说没有那么出名，但每个人都能从中读到自己的那一份隐秘情感。此时，张若虚的眼睛从伟大行至渺小，从宇宙落到具体的人生。
“白云一片去悠悠，青枫浦上不胜愁。谁家今夜扁舟子？何处相思明月楼？”
他看到一片云，看到江上有人划着一叶扁舟。
每个人的生命中一定都曾经路过很多的扁舟子，但在张若虚眼里他并不是萍水之缘的过客，而是勾连着一个又一个的人生宇宙，“谁家今夜扁舟子”，这位扁舟子是谁家的丈夫？他被谁所思念着？远处一定有一座被月光照亮的楼阁，就站着他的爱人吧。
张若虚一生都经历了什么，史料并没有说，但我们不妨联想，或许这个愁，就是张若虚自己的离愁。
所思在远道，他的目光越过江水，来到了那座相思明月楼。
“可怜楼上月裴回，应照离人妆镜台。”那徘徊的月光，此刻应该映照在她梳妆的镜子上吧。
“玉户帘中卷不去，捣衣砧上拂还来。”她的生活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，依旧是每天清晨卷起珠帘，让阳光洒进房间，夜晚在河边捣衣，拂去一天的灰尘。可有一样东西是卷不去、拂还来的，就是相思的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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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类为什么会产生愁这种情感？因为对未来捉摸不定，因为“此时相望不相闻”，我们无法真实地触摸到彼此，但幸好，我们还望着同一片月光。
这让我想起我每次在外面出差，公司的同事们总会记得把我窗前的夕阳，把我种的花花草草们拍下来发给我。在距离面前，能把彼此联系到一起的不就是这些生活的小美好吗？
所以月光就是希望，“愿逐月华流照君”，我愿化成一小片的月光，流转陪伴在你的身旁。
“鸿雁长飞光不度，鱼龙潜跃水成文。”雁过无痕，但是它飞过月亮时却留下了光影，鱼龙潜跃，来去无踪，但水面泛起的波纹却忠实记录下它的存在。
就好像我们每个人，放之宇宙不过都是孤独而渺小的个体，可就是这样一个你我，也依然有人在付出关心，在爱，在思念。
那么被“楼上人”思念着的“离人”，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？让我们继续回到张若虚的世界。
接下来这段，春、江、花、月、夜，终于是一起出现了。
“昨夜闲潭梦落花，可怜春半不还家。江水流春去欲尽，江潭落月复西斜。”
昨天夜里我梦见花落闲潭，才意识到春天都已经过半了，可我还没有回家。江水和春天都在流走，连月亮也要慢慢落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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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斜月沉沉藏海雾，碣石潇湘无限路。”
曹操说“东临碣石，以观沧海”，碣石是北方渤海边上的一座山，而潇湘是湖南的潇水和湘江。这一北一南之间，不知有多少离人，在趁着这最后一点儿月光，寻找着回家的路。
“不知乘月几人归。”听起来像是一个很悲伤的场景，但是张若虚又说，“落月摇情满江树”，这是全文的最后一句，也是我觉得最最浪漫的一句。
月亮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，它快要消失不见了，可这个时候，江水突然接过了它所有的余光，随之而来，满江树影。这是月亮献给人间的最后一丝温柔。
张若虚说“落月摇情”，可动情的是月亮吗？分明是张若虚自己。春、江、花、月、夜，本无情之物，但当人类深情的眼睛望向它的时候，它便是记忆里的青春，是孤独，是相思，是对这个世界，总归还保留一些放之不下的眷恋。
梁静茹有句歌词：“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。”
这一点也不小家子气，情，就是人类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。
后来的李白有豪情，“青天有月来几时，我今停杯一问之”，杜甫有深情，“今夜鄜州月，闺中只独看”，李商隐有悲情，“沧海月明珠有泪，蓝田日暖玉生烟”，如此种种，想必也向张若虚，借了几分月光。
作者 / 都靓和她的朋友们抖音 / 快手 / 微博 / 小红书同名@都靓Amber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，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，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，请点击举报。